萬仁的《超級大國民》(1995)論其故事情節或影像表現都不算特別突出,它沒有太多的高潮迭起,它只是腳踏實地的說故事,一個不曾有人(在那個時代)去好好說出的故事,搭上憂傷但絕不煽情的音樂,只是如此,它的平凡就可以動魄。
電影起於一場惡夢,本片的主人翁許毅生(林揚飾)展開其贖罪之旅,這是一個甚麼「罪」?電影層層疊疊的在「現在」許毅生起程找故友之墓的時間軸裡,通過音樂或聲音轉場插敘許年少時籌辦讀書會被捕入獄,導引的一連串與不同人的「結」。
霧散了卻看不清,全片一開頭就點出了這個故事的核心。通過這個故事與交錯時序的敘事線,導演企圖撥開霧真正看清,帶領觀眾正視歷史悲劇,叩問白色恐怖受難者何罪之有?而誰才是罪人。如同一個抽絲剝繭還原真相的辦案過程,化解在這個悲劇歷史下的心結,而結中又有結。本文將跟著電影的敘事時間──許毅生走過的這趟旅程,層層追出其問罪之脈絡與手法。
第一個在電影裡最明顯的「結」,許毅生的惡夢起點,因不堪安保處逼供招出同伴陳政一,陳因自首為主謀而被判「懲治叛亂條例二條一」(唯一死刑),自此,這項「背叛」所帶了罪惡感成為他的惡夢。陳在馬場町被槍殺的影像,在後來的情節裡我們得知,在獄中的許從未真正見過那一幕,他的夢就是那個揮之不去的槍響。然而,電影漸進帶領我們還原歷史真相,在許毅生尋找墓地的過程裡,更像是對這份過錯重新定罪。
許毅生離開養老院,鏡頭遠眺著大台北,從中正紀念堂、總統府到青年公園(原馬場町),插著中華民國國旗的城市(圖1),質問這個城市是否有罪?許走進巷弄找到第一個在那場讀書會中被捕的同伴游仔,也是曾一同在日治時期代表日人出征的同袍,這一結,道出台人與日人之心結。伴隨著游仔吹奏的薩克斯風,影像畫面倒回黑白的日治時期,通過聽來士氣高昂喜悅的音樂曲調,與出征後帶回同袍的屍骨上寫著「為國獻身」(圖2)之對比,格外諷刺的要人思考,為「國」的意義,代表日本人出征的他們是否有罪?接著我們終於才看到在那場讀書會被捕者的完整名單,許毅生寫著寫著入夢了,在日式房子裡他與妻女共享天倫之樂,一場美夢。
圖1 圖2
美夢的背後預示著被打破,許毅生找到第二位同伴吳教授,因迫害早已神智不清的聽著錄音機,與前述類似的手法,許拿下吳聽著錄音機的耳機聽見一段愛國歌曲「大陸是我們國土…….」,伴隨這段音樂帶觀眾進到另一個時代,國民政府遷台高喊收復大陸,激昂的愛國歌曲持續著,直到畫面切入讀書會遭警察查緝,一行人遭捕,音樂停下這群年輕人的美好理想世界被戳滅,從那一刻起停滯。故事到後來,我們未曾知悉他們的讀書會讀了哪些書?他們又為何籌組這個讀書會?在此,劇中人物在那個時代被定了罪,但通過何罪之有的模糊,一個教授被定了思想罪後完全的失去思考能力,實是諷刺的將罪指向了國民政府。
接著,許毅生走到了位於西門挺的獅子林大樓,他的旁白指出這棟娛樂大樂過去正是警備總司令保安處,過去所有殘酷的逼供嚴刑發生的所在地,鏡頭(許的眼睛)仰望大樓說著只剩下一個痛字(圖3),高大的獅子林此時便成為惡夢的符號,狠狠的壓著仰望著它的許毅生,而那在這種大樓娛樂著遺忘或不知這段歷史的人們,彷彿也都有罪。纏繞在許心中不去的手銬腳鐐聲鏗鏘響起,轉場回到他們被關押的場景,也是他最不願面對的惡夢,陳政一被判死的所在地,然而此時影像又讓陳被帶走赴死之景,手比「二一」在一片黑的長廊中走向光亮(圖3),這個造成許後半輩子懷抱罪惡的死亡,與陳走進光裡如同為正義赴死之景成為另一對比,儘管許終究原諒不了自己,作為觀眾的我們卻無不更對他陷入惡夢心疼不已。
圖3 圖4
不僅從被抓的朋友中尋找陳下葬地點的線索,許毅生也找上了一個當年保安處的警察。如今在麵攤工作的警察,那一張大臉特寫映入觀眾眼前,畫面一切,年輕被捕的許毅生看向抓走他的警察之一,這位今日的麵攤老闆,是否代表著國民政府抓人的他才是罪人?昔日之警察道著匪諜真真假假,斃了假的放走真的,這「笑談」裡對於其對坐著的許毅生,那曾遭受如此殘暴迫害的主角,他的已無法對此生氣,更顯無奈與悲愴。
電影大約過了二分之一,才正式進到另一大心結,許毅生與其妻女。此處女兒對父親充滿怨懟與不解,而我們更幾乎可以指出全片中年老的許從未與長大的女兒好好對話過,在女兒面前他彷彿失語,剩下的是女兒對「政治」二字的單方面痛恨,一方面也帶出該年代民眾對政治的冷感。通過女兒之夫參與政治,亦更加彰顯了在解嚴初期臺灣人對自身歷史全然的不理解,使其丈夫對隨口道出「政治就是生意,你怕甚麼?」在一個白色恐怖受害家庭耳裡多麼刺耳之話語,然而面對丈夫的苛責,女兒在此亦不語,面對這一段悲劇史,沒有一個人知道該如何讓另一個人理解,於是誤解裡頭藏著更深的誤解。
也正是這個無法讓他人理解,令我們能夠同時同情許毅生與其女兒,女兒無從理解她所看不見父親在獄中受的難與揮之不去的罪惡夢魘,相反的父親面對女兒在親眼見母親自殺,自幼孤單長大無依無靠始終未有正面懺悔之意,讓二人陷入死結。然而,當丈夫的介入政治,家中遭警察搜查,之於女兒的惡夢在起,面對父親她請求其開口未成,便選擇道出自己心聲。觀眾藉此看見的是同一事件裡,不同角色因而烙下的不同傷口,也將白色恐怖受害家庭所面對的,整個社會沒有真正去理解的各層問題更細緻的一一抽出。
本片妙又妙在許毅生面對背叛了陳政一的罪惡感此結,被放在了他面對其拋棄了妻女的罪惡之上,在整個敘事邏輯下觀眾可以去理解之於許毅生為何前者之惡大過後者,使其失去心力去處理它,也因此後者的問題實是留給了下一代去解開。
最終許毅生從朋友林先生取得資料,找到了陳政一下葬之地,當他走進那亂葬崗裡,僅存風吹草動之聲,那鏡頭刻意的跟著許的腳步讓我們不是一次看見一大片歪七扭八的墓碑,而是那往前走、再走、再走還看不見大片墓碑的盡頭,之於觀眾又是另一場震撼。許點亮了每個牌位,為他們燒金,隨著他的啜泣聲,火焰彷彿燒入他眼裡,是希望之光,是贖罪又是問罪。
當他返家筋疲力盡的倒下,也許我們可說是編劇好心的讓女兒看到了他的日記,讓父女心結更進一步地化解,寫下圓滿的結局,但何不說是這本日記的紀錄,本就是已無法言語的許毅生留下給後人理解其心境之史料,無論女兒是否在此時閱讀,他的書寫與自我對話本身亦是在贖罪旅途中重新問罪的證據。也因此在最後的那一場夢裡,是已年老的許毅生與妻子及年幼女兒在陽光下重新團聚,他們直視著鏡頭燦笑,彩畫影像轉為黑白,忽然凝滯如一張老照片,唯有解開心口疼痛的死結,許毅生才能重新面對他那一生沒有好好陪伴的妻兒。
《超級大國民》起於揮之不去的真實惡夢,終於時空倒錯的超現實美夢,許毅生出獄後選擇囚禁自己長達18年,倘若他未踏上個人的贖罪旅程,倘若他不是透過書寫一一記下,其心中之結永難化解,若不是如萬仁導演拍出了這部電影(及其他重新檢視白色恐怖的相關作品),這個社會的惡夢亦永將凝結無法走向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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