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童導演的電影《無言的山丘》(1992),與其前二部作品《稻草人》(1987)、《香蕉天堂》(1989)被譽為台灣近代三部曲,其作品在不明說時間地點的方式,描繪臺灣不同身份位階生活著的人(包含本省、外省人、日本人),在我看來,與其說他的電影拍出的是臺灣人的命運,不如說它訴說的是臺灣這塊土地的命運。一如電影片名命為「無言的山丘」,已不僅是指那故事發生的所在地,一座高大而顯得人命之渺小,待在那不動的山丘,它終究成不了誰的國也不是誰的家,它只能無言的靜靜看著。
也就是說,在那個歷史情境底下,悲劇已經是預設的命運,然而故事說完卻不難發現,沒有人得到一個真正快樂的結局。於是便在此歸結出一個臺灣作為主體的悲慘事實,可那份悲究竟為何?從何而來,又該如何終結?《無言的山丘》顯人通過了一個人性慾望的追求無終,一個不存在臺灣人的臺灣,來試圖探問其悲劇的源頭。
從老人講古開場,主角阿助與阿尾兄弟聽得入迷,老人家說著:「三兩命的人也想要有五兩命…….貪心你就要倒大霉」,這番警告卻未聽進。藏金的礦坑與女人的陰道,經過主角阿助與阿尾對這兩份慾望的追求的矛盾情結呈現,導演更直接在影像將二者慾念並置隱喻。起先,阿助兄弟前往找尋金蟾蜍山的路上,他們不經意地向一位失明的老人問路,老人先是一笑後便走遠,留下在原地茫然的二人。那條路究竟為何?而兄弟倆走著走著是否真的有走到金蟾蜍山呢?又或只不過隨意停在了一個徵募礦工的村落?電影始終未交代,我們只見到他們走進了礦坑,走進了陰道,一個被黑暗吞噬的景象,兩條都不通的路。
在這條走進貪念的路上,阿助始終表現出一種夠用就好並不貪心的形象,當他得到工作證時甚至對弟弟說:「我們若努力工作就有福氣」,正好與挖金所追求的一夜致富的本質相反,而其最終的結局似乎也仍指稱了一時的貪念終究是致死的。阿助對性的慾望一樣表現出為人老實卻又藏不住慾念的狀態,當弟弟妄想著妓院看到的日本女孩Fumiko,他指責弟弟卻同時將慾望投射在對阿柔的身體上,當阿柔用身體賺取微薄收入,他檔下了阿柔的客人卻在迂迴之間最終也得到了她的身體。而弟弟阿尾妄想著Fumiko卻未曾在妓院得到過她,他一樣有著正直的形象,直至最後Fumiko為表達對他的感謝,說自己只能給他「我的身體」。
無論是阿柔還是Fumiko都代表著極其複雜的身體,她們為了生存而讓自己的身體成為公用,卻也只能用身體來向兩兄弟表達她們的愛或感激,她們的身體同時乘載著人性的慾望,也是主角所追求的「溫柔鄉」。
阿柔與Fumiko從一開始就是兩兄弟心儀的對象,在片中那份對心儀對象的追求,不單純只是性慾或貪念的代表,它指向的是一個被想像出來的美好終點。而兩兄弟得到她們的身體看似讓對方心甘情願主動獻身,但實際上兩人買春的行為卻還是存在的,他們的第一次性交易皆未成功,暗示著買春這條得到心儀女子身體的「捷徑」是完全不通的。一如通過挖礦賺到錢買地,一樣作為一種捷徑去追求單純美好的終點是完全不通的。而阿助與阿尾用了他們的方式得到女方身體,又似抵達了心裡安定的溫柔鄉,卻在最終看來是另一場美好想像的破滅。
在電影中,不僅是時間地點被刻意的不交代,臺灣人的概念其實也是模糊的。可以推想,實際上電影中的故事時間確實不可能存在太明確的「臺灣人」概念,又或者我們其實無法從片中指認哪一個人物是「當地人」。然而製作這部片子的時間(90年代),臺灣解嚴不久,土生土長的臺灣孩子日漸長大,省籍情結亦日漸鬆動,人們開始追問自己是誰,也就是說在那個情境底下,臺灣又正在生成一種「臺灣人」的概念。
這個故事裡,直接將日本殖民視作外來者,與所有在台灣的漢人對立看待,顯然就將臺灣的殖民史看得太過單一扁平,簡化的用好人與壞人的劃分也會讓電影流於沒有層次的控訴。日本作為統治者殖民臺灣顯然是外來者,可前來掏金的主人翁阿助與阿尾,或者賣身養家的阿柔,我們很容易以為他們代表的是「當地」(說著閩南語,代表台灣人或本省人的概念),可他們一心有著買塊地回家的想法,何嘗不視自己為外來者,而那個「家」從電影的也未明說在何處,使得它亦是模糊的。又更別說是妓女戶裡的雛妓Fumiko,其他妓女更是身分不明、被戲稱為雜種想當日本人的少年紅目,以及真的有背起行囊返鄉(福州),且還是唯一一個說出自己要回去哪的憨溪。
然而,在這裡唯一自稱過「臺灣人」的也並非沒有,妓院的媽媽桑在與老闆商討如何偷運金子出去時,在暗處自誇了一句:「不然臺灣人是在做假的嗎?」(如下圖),編劇在此處安排了這句話,其值得再思考之處有二,一是安排讓媽媽桑說,且在此的對話是一種宣示「我們臺灣人可是很聰明的」的語氣,但她同時卻也是個犧牲他人身體求生存的代表,她若代表臺灣人,她代表的是甚麼?二是這句話本身就像個反話,此說說出時的場景又在一主體被遮蔽的暗處裡,這疑問句實際上更像個肯定句。
哪裡有臺灣人?這好像才是《無言的山丘》在追問的。這個處處都是外來者,沒有人不是移民的島嶼,大家想要離開的地方。這個地方,每個人過路來追求一個自己的理想,殖民統治者日本人,剝削他人獲取暴利,還是主角兄弟來找一條捷徑,或者任何一個礦工找一份可以賺錢的工作,一旦他們的終極目標都是離開,無論走上哪一條路都是不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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